重晤琛君

    琛是我小时最要好的伙伴，又同窗10年，算起来呆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20年，比亲兄弟还长。后来琛去了美国，每到岁末，便会收到他从大洋彼岸寄来的一张贺卡，一句清新的祝福，会像初夏的那一阵轻风，又像夜空中的疏星淡月，让你感觉心里甜美美的。

    记得一次上自然课，王世祥老师讲萤火虫，他先念了一首唐诗：银烛秋光冷画屏，轻罗小扇扑流萤。天阶夜色凉如水，坐看牵牛织女星。傍晚，我和琛在园子里捕萤火虫，捉多了就用小瓶装起来吊在树上，不一会又招来了很多萤火虫，拖着一尾尾蓝光，加上满天眨眼的繁星,一下觉得那个夏夜很美。

    文革中我的父亲和琛的母亲被揪出来，69年秋天，我俩咬咬牙去了北大荒一个叫伏尔基河的小农场。这年我16岁，琛15岁。那真是个美丽的地方，伏尔基河静静地流淌，离河不远是一片白桦林，林子的后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。冬天刮起了大烟炮，雪花儿从一切有缝隙的地方钻进屋，连脸盆里的水都结冰了。夜里实在冻得睡不着，就挤进琛的被窝，听他讲故事。琛的故事真多，一个冬天都没讲完。记得有一个故事是《二十年代血泪仇》，主人公是一对音乐学院的毕业生，男的拉小提琴，女的唱歌，一次街头卖艺，邂逅在上海滩，俩人一见钟情。后来在一次演出中，女主人公被警备司令抢走，男主人公几经周折，历尽艰辛，终于杀死了警备司令，救出了未婚妻。旧上海滩血雨腥风，而这个故事充满了人情味，那么多年了也没忘记。

    农场有个小酒房，出酒的日子大家都跑来了，喝到东倒西歪，琛的酒品最好，酒量也大，一个人坐在那静静地喝，像喝水一样，喝完了还可以给你讲故事。

    73年夏天，麦收刚刚开始，我调到陕西长安县的一个三线工厂。临走的那个傍晚，我和琛坐在白桦林中，晚风柔若丝帛，那薄薄亮亮的月亮像是用锡纸贴到夜空中去的。第二年琛也回到了他渭南老家，那年冬天我去看他，他家在塬上，到处是黄土。琛把我带到渭河边，这遍布鹅卵石的河床，宽阔、坦荡，渭水悠悠，时光流逝，过去的一切就像这东去的流水。琛告诉我：他恨这里的一切，恨他家的毛驴，恨割草，恨乡村，恨乡村那让人无可奈何的绵长岁月。琛想考大学，他说这话有些狠狠的。

    第二天下大雪，铺天盖地的都是白色，雪停了，琛带我去看狗撵兔。成百上千的男女老少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涌来，受到惊吓的野兔从林子里窜出来，然后放狗去追，那场面比过年还热闹，让人想起在北大荒骑马撵狍子。

    77年琛真考上了人***律系，接着又读研究生。84年去美国读博士，一去竟是30多年，还在美国出了散文集。每当喝酒的时候，便会想起琛。听人说，在热闹的时候想念一个人，那是真想念。那么，琛是我一个真想念的朋友了。上月琛打来越洋电话，告诉我一定回来参加母校60周年校庆。第二天我把这一消息通知同学，也怪了，男生女生都还记得他，还有两个女生曾为他哭过鼻子。

    那天在机场我们相对而坐，30年的时间汨汨无声一滑而过，岁月的无情，人生的艰辛彼此都记在脸上。已经是陌生的朋友了，一下又熟悉起来。在琛身上，你会发现从前的友谊依然存在，你会为结识这样的朋友而骄傲。琛鼓励我多写散文，说我的散文人情味很浓，我感谢他。告诉他，很想把他40年前的那个故事写成剧本，琛听后笑了。

琛匆匆地来，又匆匆地去，像一阵风刮过。